雪山飛狐  

  胡斐身受兩掌傷的極重,內力潰散,全然使不上勁,剛才雖是拉住了一根手臂粗的松枝,卻給他下跌的力道與身子重量扯斷,但墜落之勢卻也因此而緩得一緩。當下雙足橫撐,背部盡往崖岩貼去滑落,遇有突出峭岩,或長在崖壁上的各類小株枝幹,便可逐一緩去這股下墜的速度。只是身處這萬丈崖谷,摔落要能不死,除非奇蹟。

  這處崖谷乃呈筍狀屹立在羣峰之間,百岳相連,高拔危聳,越往上頭,越是筆直刃削,層岩疊岫。到得腰峰中段,筍狀峰形愈加明顯,呈現下寬上窄之勢。因此上胡斐給掌擊落時,雖是隔著崖壁有段距離,然其時天候大變異常,狂烈山風倏來幻去,峰嶺間氣流極是不穩,帶得胡斐墜落中,身子卻是邊往崖壁上靠去。若非如此,這般墜落速度何等之快,縱使他這時身子未受重傷,輕功如昔,亦難憑虛借力,勢必就此筆直墜入深谷而死。

  那峭壁本就極陡,加上凍結的冰雪,更加滑溜無比,雖得突出岩石與無數株幹緩阻,墜落之勢仍是無法避免開去。胡斐神智清楚,只覺手肘膝蓋都已給堅冰割得鮮血淋漓,所幸背上包袱繫的極緊,正好當做墊物,這才能不擦傷到背部。眼見這堵屏風也似的大山壁跌之不完,心頭早無倖念,這時腦海空明,只想:「這般死了也好,甚麼父母血仇,遺恨之愛,俱都就此劃下休點。只可惜不能將馬姑娘的兩個兒子給撫養長大,親眼見到這兩個孩兒習到我的一身武功,胡家刀法更是就此而絕,死後當是難以面對我那去世的爹娘了。」

  正恍神間,只覺身子似乎接連撞到了甚麼幾團軟綿事物,思念尚不及辨,數撞之下,身子竟給這股勢勁帶得斜飛出去,心中『啊唷』一聲,大雪狂飛中,谷間視野茫茫,渾不知身在何處。這當兒寸念只在瞬間,變化實不容留有餘裕細想,但見倏欻煙散,嚓的一聲,整個身子陷入厚厚積雪甚深,就宛如掉進大團棉絮裏一般。

  胡斐但覺周身冰冷,一個勁只想:「我死了麼?我死了麼?」動念方起,便即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四肢尚有所覺,只渾身撕裂般痛若針刺,整個人更是欲振乏力,胸中氣息窒悶。好不容易勉強挪動右手撥開了蓋滿頭上的雪團碎塊,登時目能視物,這才確定自己並未死去。但對於自己如何能得以墜落萬丈深谷而不死,卻也大惑不解。

  他躺在給他身子撞擊下而凹陷極深的雪洞中向上望去,但見上頭飛雪飄舞,狂風怒嘯,他處在凹陷開來的雪洞之中,周圍聲音都給冰雪擋住,倒反而身感寧靜異常。只他這麼一路自千呎巉巖峭壁上落下,海拔落差極大,兼之身受陰陽兩掌所擊,體內氣血翻湧,經脈俱亂,喉頭一甜,當即噴出大道鮮血,腦昏神迷,暈了過去。

  不知過了多久,胡斐昏昏沉沉的醒來,只覺口乾舌燥,便隨手抓起一把身旁雪塊塞到嘴裏,雪融化水而入,一股涼洌宛如醍醐灌頂般讓他神智大清。睜開眼來,但覺雪亮刺目,忙將兩眼閉上。過得半晌,這才再度緩緩張起雙眼,瞇著眼打量周身情勢。這時天色大明,陰霾盡去,谷中微有薄霧,但落雪已停,較之先前的漫天大雪飄飛,此際便如天國般的謐靜祥和,體內雖仍感痛楚難當,然知自己大難未死,倒也樂觀看待。

  他身子勁虛氣乏,費了好大的功夫,方纔勉力撐起上半身坐住,但要站起身來卻是不能。他以手做耙,將身前雪團緩慢逐一耙開,身子便如蛇類般滑動,一邊耙雪,開出路來,身子便一邊扭滑朝前爬行。如此費了好大勁兒,地勢陡起,身子逐漸升高,上頭積雪越來越少,終於來到一處高地,直喘的他又累又虛,趴在雪中好久。

  待得氣息漸復,抬起頭來四下環顧,見所處之地乃是谷底一塊較高岩地,不遠處怪石嶙峋,東一落,西一堆的雜散各區,要不是自己運氣,落下時卻是直撞其上,這時必是血肉模糊,那裏還有命在?他轉回頭看去,見自己一路爬過來的陷入之處,正好便是這塊岩地中的凹陷窪地,只因常年積雪深厚,雪面齊平,看去甚是平坦,實則落差極大。胡斐暗道:「這機會當真萬分之一而不可得。若不是深雪卸去勁道,便是撞在岩地上,半條命也給奪了去,豈能這般的毫無斷骨折臂而不死?」跟著又想,落下時撞到的那幾團軟綿事物,不知究竟是甚麼?

  他試著盤起腿來,暗運真氣行功,豈知丹田真氣甫起,便與陰陽正剋的兩股氣勁相互衝撞,便如冒然闖進了兩軍對峙交戰中的中樞一般,陰攻陽擊,前鼓後震,霎時間體內彷彿千軍萬馬奔騰,那衝、任、督三脈,同起而異行,一源而三歧,十二經常脈更猶如江河東洩,波濤不息,當下氣息岔亂,眼睛一黑,又暈了過去。

  待得再次醒轉過來,已是日暮靄靄,但覺鼻頭冰涼,忙撐起身來,才知自己暈厥後乃迎面而俯,兩腿交盤如舊,上身彎倒,埋頭入雪,當真狼狽之極。他這時自不敢再運息提氣,見數丈外枯木成堆,便顫悠悠的蹣跚走去撿拾,挑了一根如人高的膀粗枯木作杖,緩緩小步而行。他環目四顧,見這山谷縱橫捭闔,左右兩邊距離甚窄,縱深卻是極長,若是一路尋去,或可找到出路才是。行得一陣,穿過一堆嶙峋山石,斗然見到雪地上似有一物,當下走去拾了起來,見是一本泛黃的經書,封面上寫著『博伽梵谷略經』。

  胡斐隨手翻了翻,匆匆看了幾眼,只覺這經書所述似佛似道,自不以為意,心想必是那一位途人無意中給掉落下來的。他近些年來雖曾涉獵不少詩詞古文,但對經道禪書卻是向來避而遠之,這時見是一本參道經書,留著無用,便欲順手丟出。便在這時,眼角間卻不經意的瞥到右方岩後似乎有物,茸茸長毛,不知是甚麼東西。

  胡斐好奇心起,雖是周身給岩石堅冰割得傷痕累累,體內又是寒炙交濟的的震盪難受,但仍柱著枯杖,顫巍巍的如重病者般的傴僂著身子走向前去。那經書拿在手上甚是不便,當即想也沒想的就將之往懷裏塞去。繞過巨岩,便見一頭似猿般的大物倒在雪地,遍身灰褐長毛,身子軟縮成了一團,動也不動。

  胡斐以腳輕輕踢牠,見其毫無反應,想是死去已久,只是見牠死狀奇特,似乎全身骨骼俱碎,這才如此軟癱成了一團。胡斐眉頭微蹙,繞著牠身子踱了半圈,卻見距離不遠的岩角處尚有兩頭巨猿,一般的癱在雪地上,看來也是骨骼碎裂而死。他想了半晌,不禁恍然大悟。原來自己落下時,似乎撞到了幾團甚麼軟綿東西,得以卸去高速而墜的巨大力道,跟著身子又因此而撞斜飛了開來,勁道便又卸去了幾成,之後再運氣極好的掉入積雪深厚的窪地雪堆之中,才能如此僥倖的逃過一劫。如此想來,倒是這三隻比人還高大的雪山巨猿救了他一命。

  他心中頓時甚感不安,喃喃祝禱道:「靈猿啊靈猿,胡斐這條命本是被你們給救活下來的,原該替各位好生埋葬入土為安才是。但我身上傷重無力,搬不動你們巨大的身軀,只得草草以雪代土,就地掩埋,還請三位靈猿在天之靈有知,魂歸極樂,安祥自在。」當下就地堆雪埋猿,花了把個時辰,才將三頭巨猿以雪埋葬了。

  這麼一耽擱下來,周圍天色漸暗,這時便要欲再尋路出谷已是不能。胡斐遊目張望,乘著黑暗尚未籠罩,連忙四下裏巡繞搜尋,覓地棲身。就見東首一隅處亂岩雜立,岩身各個塊頭碩大無比,其間岩底縫隙間似乎留有容人空間,當即矮身小心鑽入,見這岩間隙縫恰可棲身而臥,正是絕佳天然屏障,便盤腿坐了下來。

  他久未進食,這時肚裏餓的咕嚕直叫,想到背上的包袱裏不知裝了些甚麼,或許有乾糧之物備用,便解了下來。打開一瞧,那鍾氏兄弟所送包袱裏一件大長棉襖,襖內襯有長茸獸毛,撫摸起來甚是溫暖軟柔,當是禦寒衣物中的極品;兩包曬乾了的獐子腿臘肉,另一包裏裝有十來個蕎麥餑餑、棗泥饅頭,還有七張大圓饃餅。胡斐心中大喜,拿起蕎麥餑餑便啃,一邊撕下獐子腿臘肉配食,倒也吃的津津有味。

  飽餐過後,天已全黑,谷內溫度遽降,他身無內勁來提氣護體,胸前所受陰寒之掌,這時更是如墜冰窖般異冷非常,只是背後另一道炙熱陽氣卻是灼身燙體,陰陽交攻下,實是苦不堪言。他躺在雪地上,背部貼雪,渾不覺冷,但身前卻是凍得發顫,當即取過大長棉襖蓋在身上,靜心凝神,專注呼吸,不久便即沉沉睡去。

  翌日醒來,但覺體內陰陽交會,直入五臟六腑,陰酸陽麻,搗得臟腑器官酸麻難當之極,心中大駭,忙起身交盤起了腿來。但他有了上一回運氣暈厥經驗,這時自不敢暗蘊丹田的來提氣療傷,只以均勻呼吸吐納來稍減痛楚,然知此法終究濟不得長久,待得陰陽之氣匯注於身上十二經常脈和奇經八脈,自己命必休矣。

  胡斐忖道:「那人發掌擊中我時,曾說這是『陰陽冥掌』,左掌陰,右掌陽,因此擊中我胸前的陰掌便寒冷如冰,擊中背後的陽掌便炙熱如火,正是陰陽同出,詭異之極。但以武學而論,陰陽兩極,陰盛則陽衰,陽剛則陰損,自來無法一人合用,這女子卻是何以能夠練至這般正反相濟的境界?再說這『陰陽冥掌』過去從未聽人提及,依此人的武功修為來說,當已曠世絕倫,自是武林中盛名已久的人物,但她卻為何又要蒙上臉來?」

  他百思不得其解,越想越覺得這名紅色披風女子的武功高得嚇人,若不是自己親身所遇,又如何知道世上真有如此厲害之人。斗然間心頭一閃:「莫非這名女子便是『天魔北星』?」繼之又想:「不對,不對。天魔北星成名時已在二十餘年之前,當年這魔頭聲名正響時已然四十開外年紀,此時算來早已是遲暮之齡,但這位紅色披風女子的肌膚身段卻非佝僂老人,那麼想來是她的徒兒弟子之輩的了?」

  思緒起伏中,又想到了那名黑衣女子被風給吹起的面罩一角,雖是不得全貌,但便這麼一瞥,竟是像極了日前所遇的峨嵋派程霏曄程姑娘。只是當時匆匆之間這麼見到些許頦邊龐影,畢竟無法做得準,說不定是女子間或有神貌相似者罷了。更何況程霏曄刻下正隨同苗人鳳齊赴孤山,自不能分身而來襲擊,且她峨嵋派武功雖強,但要數招內便一舉擊敗丹霞派的那位姑娘,卻還猶有未及,因此心中雖仍疑惑不明,卻也沒真的當一回事來看待。

  胡斐盤坐了一柱香時刻,草草吃過半塊饃餅,心中只想:「這些乾糧撐不了數日,可得節省點來吃,否則我身子虛勁無力,連野狗也打牠不過,卻如何捕獵而食?」心裏雖是發愁,但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,當下便矮身出得岩來,卻見天氣大好,日照當頭,便即返身收拾了包袱負在背後,手持枯木作杖,緩慢的往前行去。

  他所走方向仍是朝西而行,只是他傷重下走的緩慢非常,谷中又佈滿了大小不一的山岩巨石,時時得繞路覓道,短短幾里路走來,卻是耗去了他大半天的時間。這時他來到南北兩峰之間的斷坳地帶,該處是谷底所裂開的巨大脈層斷岩,橫寬七丈,深不可測。換做平時,依他家傳輕功一躍即過,自是不足為慮,但此刻別說是提縱之術,便連一般使力奔跑都已不能,這橫達七丈的斷岩卻要如何通過?他南北兩側繞了又繞,瞧了又瞧,若是身體不傷,內力猶存,或可勉強攀附峰崖峭壁而過,如今內勁渙散,難以抓岩攀爬,就只能望著斷岩而嘆氣不已。

  胡斐無奈,他這半天走來已是中午時分,身疲力虛,只得挑了塊較小岩石坐下歇息,並自包袱中拿出早上啃了一半的饃餅吃了。他望著前方去路的各種奇異斷層地勢,心中想到了湯笙所說的十八天人絕路,看來不只峰崖上頭艱險難行,便在谷底,亦是處處難闖,過了眼前這一關,往後不知還有多少危如累卵的險地要過,眼前既是頭關便過不了,那麼接踵而來的各種絕路地勢更加不用來提,因此縱是心有不甘,也只能循著來路而回了。

  待得拖著蹣跚步履回到昨晚歇宿的岩間隙縫洞裏,天色又已暮鼓晨鐘的接近傍晚,他喘著氣清理了岩縫洞裏的地上積雪,再到洞外找了許多枯草枯枝,拿出身上火刀、火石、火絨生了個火,將獐子腿臘肉就火烤了起來。不久臘香四溢,便配著棗泥饅頭吃了一頓較為豐盛的晚餐,夜裏有火,就不似昨晚那般寒冷了。

  隔天早上醒來,天色轉陰,似乎便有一場小雪要來,但他心想留在這裏終是等死之局,只得咬牙上路,繫上了包袱背在後頭,仍是一根枯木作杖,緩著步朝東慢行而去。這般順著谷底行出十來里,便見對面南峰底下交接著另一座山峰,山勢看來不高,想來只是峰與峰之間的一座小小山嶺,自谷底一路傾斜而綿延直上,倒也不怎麼陡峭,當即轉而向南,順著這座山嶺逐漸登高。如此行了兩日,自腰峰穿過,眼前又是另一座小峰,登上不久,便見一條山道乍現。胡斐大喜,既有山道,便是有人行走,即使不能遇上,循路而去,終能脫險才是。

  這條山道都在腰峰之間穿峰越嶺,並不危峻,走了六日,山道轉而朝下綿延開去,行來更是省力,但他身上糧食也已所賸不多,再撐兩日,便要斷糧挨餓了。這日朝暾初上,他已趕了三個時辰的山路,繞過彎下得嶺來,眼前豁然開朗,所處之地竟是好大一個斷層峽谷,東面崖上可見三道瀑布衝擊而下,料想是山上融雪而成,陽光照射下猶如三條大玉龍,珠玉四濺,明亮壯麗。胡斐本以為嶺下便是平地,豈知先前所走山嶺只是峰脈之中的半山邊峰,要到平地,須得再下這千百丈來高的峽谷才成,當下只叫得他一聲苦,萬念俱灰。

  但見他倚著一棵大樹失魂落魄般的坐了下來,眼裏無神的望著瀑布流洩而下,腦中空盪盪的便恍如裏頭啥都沒有了一般,真是到達了空無的最高境界,眼裏見山無山,見樹無樹,就這麼呆滯無我的坐了幾個時辰過去。其時正當正午之際,陰陽交剋極烈,那積蓄數日的『陰陽冥掌』穿臟炙腑,陰者更陰,陽者更陽,這時體內正是翻天覆地的互攻相剋,他這般心無點物的失魂而去,原先渙散的真氣更是一股而洩,便如自己廢去了數十年下來所辛苦修練而成的高深內力,陰損經,陽傷脈,不到一個時辰,他周身真氣俱散,氣息一窒,再不知人事。

 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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