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山飛狐  

  程霏曄這時說道:「苗前輩,照你說來,我師父此行當真兇險異常?」苗人鳳道:「武當掌門雲松道人聲威煊赫,派內高手如雲,要不是情勢已緊,不會輕易寫信向尊師求援的。」程霏曄道:「我師父既是要我將信送到苗前輩您這裏來,想必是自忖無法獨撐大局,這纔代轉武當告急之信給苗前輩,要是您無法即時趕去,就怕誤了大事。」

  苗人鳳萬分為難,一邊是自己親生愛女生死未卜,一邊則是攸關武林大義之事,可謂輕重不分軒輊,當真是難以立即做出正確抉擇。程霏曄道:「苗前輩,晚輩深知這乃是兩難之事,眼下兩邊都是事若急遽,半分怠慢不得。然而若是胡大哥願意出手相助,這看似為難的兩件事,當就可以同時分成二路來辦了。」胡斐聞言一楞,轉頭朝苗人鳳看去。

  苗人鳳沉吟片晌,驀地裏兩眼炯亮,說道:「程姑娘所言不錯,這原本是兩難之事,但只要咱們分成二路進行,總勝過兩人綁在一起同做一件事要來的快。再說,以胡斐現下的武功修為而論,顯然已是與我不相上下,武當派不論是由他或我其中任一人前往相助,意義委實相差無幾。不知胡斐你意下如何?」

  胡斐心中自是百般不願,但想來也確是只有這方法纔能成事,縱使心愛之人眼下生死未知,卻不得不仍以大義之事為重。況且,苗若蘭畢竟是苗人鳳的愛女,於情於理,總不能要他放著愛女不救,卻是另行遠赴武當馳援,自己則是貪圖所謂的兒女情長,因而這般要說自己去救苗若蘭的話語,可謂理不當,明不順,怎麼講都說不過去。

  胡斐這時見苗人鳳望來,當下說道:「眼下也只有這方法可行。武當派之事,晚輩願盡綿薄之力。」

  苗人鳳見他答應赴援武當,心下大慰,說道:「你父當年威名遠播,遼東大俠胡一刀之名,可非憑空得來。所謂俠之義者,扶弱抑強,見義勇為的俠風,此乃自古不變的俠客自許風範。你既是胡一刀的兒子,更是當須承先啟後,於武林中闖出一番事業,這纔不辱了胡一刀當年的俠名。」胡斐聞言一震,說道:「謹遵苗大俠教誨,胡斐不敢或忘。」

  苗人鳳點頭慰許,說道:「杜希孟杜莊主已將玉筆莊讓出,你母親既是他的表妹,理應由你接手繼承纔是。現下蘭兒的丫環琴兒、韓嬸子、周奶媽等均在玉筆莊暫住,那于管家原欲隨同杜莊主離去,卻給我留了下來,待會你不妨先回玉筆莊打點妥各項事務。蘭兒一有消息,我即派人傳話過去,生死之事,原不可強求。」

  胡斐振作起了精神,說道:「晚輩理會得。」說著,朝程霏曄說道:「程姑娘可是隨後趕赴武當山協助尊師?」

  程霏曄道:「若蘭妹子乃是因我而遭逢危難,胡大哥既願千里馳援武當與峨嵋之危,想來事可必成才是。小女子雖是女流之輩,卻也嚮往胡大哥義不容辭的俠義之風,願盡些微之力來找尋若蘭妹子。」說罷,轉頭朝苗人鳳說道:「苗前輩,晚輩願意隨同前往孤山一探北魁星,還望苗前輩懇淮。」苗人鳳道:「如此甚好。那麼有勞程姑娘了。」

  胡斐見諸事已定,說道:「既是如此,晚輩先行一步。」兩手抱拳朝二人躬身一揖,當下轉身向玉筆峯方位掠去。

  但見胡斐一路飛馳,心中這時不由生痛上來,彷彿每離開此處一寸,便有如離了苗若蘭數里之遠,一顆心始終懸在半空沒個著落,忐忑而跳,惶惶然不知其所以然,當真是「對案顰蹙,舉箸噎嘔」方可形容貼切。一陣恍神飛掠下,兩眼模糊中見到宛如一根筆管般豎立在羣山之中的山峰,陡峭異常,定睛看去,纔知已然到了玉筆峰下。

  其時月色欲隱,晨曦未現,一陣山風過去,吹得松樹枝葉相撞,有似冬潮迭起般的簌簌作響。胡斐這時眼裏望去,就見峰下數棵大松樹高挺數丈,枝幹虬蟠,老樹堆雪,孤高而飽滿,竟是存著一種曠世未絕的滄桑雪容,令人不禁悲從中來,欷歔無限。胡斐來到峰下,眼前一根粗索直伸向天,當下兩手一握,迅速向峰頂攀登了上去。

  胡斐上得峰頂行出不遠,轉過了幾株雪松,只見前面一座五開間極大的石屋,屋前屋後都是白雪。就見他邁步走過一道長廊,來到前廳。那廳極大,四角各生著一盆大炭火,這時餘火未燼,兀自燃燒,點點火星隨風飄出。屋內夜靜如常,不聞人聲,胡斐朝著內堂走去,提聲叫道:「于管家。」話音未了,倐覺一道辣風撲至,忙斜身一側,左手一掌揮出,右手兩指逕拿對方胸口「膻中穴」。豈料敵人一黏一推,自己手掌登時滑了下來。

  胡斐大吃一驚,猛地起腿一踢,趁對方仰身避讓,雙手探出,十指如勾,猛往敵人頭頂抓去。廂廊之中,地勢甚為狹窄,雙方擠在一起貼身肉摶,當真無處可避,只得各出狠招,不容對方留有反擊餘地。胡斐此招辣狠異常,但對方竟是就勢一縮,雙手柔柔拍出,一股綿勁倏地迎面撲到。胡斐驚道:「雙月彌城?」當下矮身一回,左腿足背驀地掃去。

  那人嘴裏「噫」的一聲,兩手收勁向後一躍,心中似乎頗為訝異,說道:「閣下是誰?」他這招「雙月彌城」後勁綿綿,蘊含高深武學在內,不料胡斐竟是舉重若輕的回招搶攻,完全不當一回事,令得他忍不住收勁一問。胡斐收腿而起,身子當即挫膝沉肘,兩掌朝外戒護,這纔說道:「在下胡斐,現為玉筆莊主人。尊駕可是冥月宮派來的?」

  那人啊的一聲,說道:「原來是這裏的莊主,方纔可有點鹵莽了。在下冥月宮十八星宿湯笙,奉本宮宮主之命,特地前來向苗大俠敬邀投刺。夤夜造訪寶莊,禮貌不周,還請胡莊主海涵。」說著抱拳躬身一揖。胡斐起身回了一禮,臉容稍霽,說道:「貴宮派人投刺,可都是趁著天剛破曉未明之際,這般悄無聲息的潛了進來?」

  湯笙說道:「在下早已前來多時,卻是遍尋不著半點人影,想是莊上眾人未回,這纔留了下來等候。豈知到了半夜之時,驟聞屋頂上十數道踏瓦之聲響來,心想不對,當下出屋一瞧,卻是連遇兇險,差點就把命給留在這裏了。」胡斐聞言,臉容倐變,說道:「原來如此。本莊今日遭逢劇變,看來尚未平靜。還請湯星宿移駕大廳說話。」說完,當先而行步出了廂廊。湯笙跟在他身後走出。兩人到了大廳上火光一照,這才都看清了雙方長相。

  胡斐轉身瞧去,就見湯笙身材頎長,目朗似星,輕袍緩帶,形相雖是清癯,但卻神采飛揚,氣度閒雅。這時見他脫去身上外氅放在椅上,內穿青綢面皮袍,腰懸長劍,一副從容優雅態勢,豈能就此猜想的到,這人方纔掌勁之厲辣?

  湯笙卻是被胡斐滿臉虬髥戟張的模樣給嚇了一跳,但稍一細瞧,見他不過三十不到年紀,竟能若無其事般的隨意化解他剛纔「雙月彌城」綿力匯聚的一擊,此人年紀尚輕,武功竟是已然精廝至此,當真令人小覷不得。

  胡斐伸手擺了個「請坐」的手勢,說道:「苗大俠有事在身,近日內怕是不能趕回的了。」說著與湯笙同時入座。

  湯笙說道:「本宮謹訂七月十五為宮主就任大典,次日即是五年一度的武林大會,距離今日已是為時不遠,卻不知苗大俠何時能歸?」胡斐道:「這事我也說不上準。依我之見,貴宮何妨將投刺信帖留下,苗大俠若是近日能回,當可見到才是。」湯笙神色畧顯為難,說道:「胡莊主,並非在下不識抬舉,實是宮主交待我務必親手交給苗大俠,若是冒然將信帖留下,有失敬意。尚且,既是無法確認苗大俠是否受邀前去,在下回宮自是交待不過,還請胡莊主見諒。」

  胡斐聽他這般說來,似乎已是打定了主意要留下來,自己這時尚有要事在身,久留不得,若要分說清楚,又苦於無法像湯笙這般駢四驪六的大做文章,當下兩眉一蹙,頗感煩悶之極。正不知如何開口拒絕之際,陡然聞得屋外似有擦擦踏雪之聲響來,跟著聽得一僮隱約說道:「哥哥,師父天亮了還沒見人影,你說他會上那兒去了?」

  胡斐聞言一喜,張口朝外叫道:「錦兒、錕兒,師父在這裏。」兩僮啊的同聲叫來,沒一會兒就前後奔了進來。

  湯笙見到這兩個孩童,雙眼不禁為之一亮。這兩名僮兒一般高矮,約莫十三四歲年紀,身穿白色貂裘,頭頂用紅絲結著兩根豎立的小辮,背上各負一柄長劍。兩人眉目如畫,形相俊雅,最奇的是面貌一模一樣,毫無分別,只是走在前頭那僮兒的劍柄斜在右肩,後頭僮兒的劍柄斜在左肩,乍然看去,當真分不清是一人還是兩人。

  湯笙瞧得甚是有趣,正想招呼兩名僮兒過來,此時卻聽得屋外踏雪響聲又起,當即目光朝前看去,就見廳門處人影一幌,飄進兩個人來。大廳中四堆炭火熊熊照耀下,無異白晝,但湯笙一見這兩人,背上隨即感到一陣寒意,宛似黑夜獨行,在深山夜墓之中撞到了活鬼一般。

  這兩人身材極瘦極高,雙眉斜斜垂下,臉頰又瘦又長,正似傳說中勾魂拘魄的無常鬼一般,更奇怪的是,二人相貌也是一模一樣,竟然又出現了一對雙生兄弟。這兩人目光朝湯笙坐處射來,當下直將他給嚇得整條脊骨都涼滲滲的。

  胡斐見這二人進來,當下起身說道:「常大哥,常二哥,你們兩位也來了?」左首一人說道:「他兩兄弟整晚沒見你回來,直唸著沒完,定要我們哥兒倆陪著來不可。」說著望向兩僮,臉上盡是憐愛之色。這兩人便是西川雙俠了。

  右僮說道:「師父,兩位常伯伯說,要是沒見了你回來,過段日子,我們兩個就會有師娘來叫了。」左僮點著頭附和說道:「是啊,師父,兩位伯伯說的是不是真的?」胡斐笑道:「你們好好練功才是要緊,其他的莫要多事。」

  這兩僮乃是馬春花與福康安所生的一對雙胞胎兒子,當年馬春花懷了福康安的小孩,最後卻是帶孕嫁給了她師兄徐錚,因此兩名孩僮仍是姓徐,大的叫徐錦,小的叫徐錕。福康安雖是曾將兩僮接進宮去,但在掌門人大會中卻被倪氏兄弟搶去,而倪不大、倪不小這兩兄弟當時正身受重傷,又給「西川雙俠」常赫志、常伯志兄弟一起救了出來,可謂三對雙胞胎大聚集,當真熱鬧有趣的緊。

  「西川雙俠」常氏兄弟又稱黑無常與白無常,當年受胡斐所託,先將兩僮帶至回疆照顧,直到胡斐處理完事後,這才遠赴回疆將兩僮接回遼東。常氏兄弟乃紅花會一員,回疆生活本是無憂,但兩僮一來經年,分手時竟感萬般不捨,當即向總舵主陳家洛請求隨同胡斐與兩僮而來。陳家洛眼見紅花會近年來已是不再涉足中原,會內平靜無事,而兩僮既是與常氏兄弟這般投緣,當下顧念到西川雙俠長久以來對紅花會所做的犧牲與貢獻,便即當場點頭允了。

  這時就聽得兩僮吱吱喳喳的說個沒停,有如清晨中兩隻小麻雀般的定不下來,直吵的胡斐哭笑不得。湯笙這時卻是有點坐立難安之感,兩眼始終不敢朝西川雙俠望去,就怕自己只要看的久了,夜間睡覺恐怕難有安眠。這時廂廊中一陣響聲傳來,廳內幾人當即轉頭看去,就見那于管家當先走了出來,身後卻是跟著苗若蘭丫環琴兒。

  于管家見到胡斐,當下趨前一揖,喜道:「主上,您可終於到了啊。」胡斐道:「先前怎地不見了你們?」于管家道:「昨兒個將近半夜時分,小的耳裏聽見許多耗子在樑上跑來跑去。我擔心自己本事夠不上用場,趕緊帶著苗老爺家的丫環僕人,全都躲到了後院地窖密室裏去了。剛纔小的出來探風,聽到廳裏人聲喧嘩,這纔知道是主上您回來了。」

  胡斐點頭說道:「點子來的人可多?黑夜中能看清是那方高手嗎?」于管家道:「約莫十來個左右,小的曾和兩個打過照面,也動了手,看樣子應該是丐幫的沒錯。」胡斐心中一驚:「丐幫消息倒真是靈通,這麼快就摸上來了?」當下容不顯色,說道:「下回遇上了,于管家萬勿跟他們硬拚為是。」于管家道:「小的謹遵主上之命就是。」

  胡斐見那丫環似有話要說,卻又不敢插上嘴來,一副焦慮模樣盡寫在臉上,當下朝她笑道:「你應該就是苗小姐的隨身丫環琴兒了吧?」琴兒上前說道:「胡........胡老爺,不知您老有沒見著我家老爺與小姐了?」胡斐奇道:「你怎地叫我胡老爺?」琴兒甜著酒窩兒笑道:「于大哥說您現下已是玉筆莊的新莊主了,我們下人不稱呼您做老爺,那又要稱呼您甚麼來了?」她話裏一口道地京片子,聲音極為清脆,聽來甚是悅耳。

  胡斐年紀尚輕,打從小來,幾曾享受過富貴人家的豪奢生活,致而給人稱做老爺甚麼的來了?這時聽得琴兒這般叫來,忙揮著手說道:「我這般年紀,那裏能做人家甚麼老爺?咱們這裏沒這規矩,你稱于管家做大哥,那就只管也稱我胡大哥就成了。」琴兒抿嘴「啊喲」笑道:「琴兒可沒那個膽子呢。不然,稱您做胡公子好了。」

  胡斐笑道:「你愛怎麼稱呼都行,就是別再叫我做老爺就成了。你們家老爺與小姐遠行在外,恐怕還得一段時日才能回來,這裏雖是比不上貴府來的方便,想來還是得先委屈你們暫時在玉筆莊住下了。」說著,轉頭朝向于管家問道:「莊內糧食先前已給我平四叔倒了個精光,滴點不賸,眼下這許多人日常照料,得請于管家多加操心了。」

  于管家聽著一笑,說道:「稟告莊主,小的傍晚已請山下小販將糧食運了上來。這會兒要不要先開上飯來?」說著臉朝湯笙看去,說道:「這位客人也留下來用飯?」湯笙整晚未食,正感飢腸轆轆,聽他問來,忙點頭如搗蒜的說道:「有勞于管家了。」胡斐見他毫不客氣的一口應下,看來真沒打算離去的意思,不禁思忖要來如何弄得他知難而退。

  要知胡斐年少時甚是頑皮胡鬧,當年商家堡中,為從陳禹手中救出廣平府太極門呂希賢的女兒,竟爾跳上了椅子,突然一泡急尿往陳禹眼中疾射過去,趁機抱住呂小妹一個打滾逃了開去,這纔順利救下了呂小妹妹。長大後胡斐闖盪江湖,亦是不改其性,路上見有不平之事,總要作弄的為非作歹一方狼狽不堪纔肯罷休。如今胡斐雖是已然年近中年,然其隱藏在內的頑性仍是不減,這時見湯笙明擺著要來賴著不走,便開始動起了腦筋,要來想辦法讓他主動離去。

  過不多時,于管家進廳說道:「啟稟主上,飯菜均已備妥,請主上與諸位貴客入內用餐。」胡斐站起說道:「湯星宿,敝莊招呼不周,怠慢之處,還請多加包涵。」說著下座伸手一擺,說道:「有請。」湯笙起身一揖,說道:「胡莊主莫要客氣,您先請。」胡斐走上兩步,轉回頭朝常氏兄弟一笑,當下由于管家帶領進了廂廊,直朝餐廳走去。

 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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