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山飛狐  

  徐幫主道:「話不能這麼說。雖說天下受欺壓的渾人滿街都是,但咱們只要能救上一人,那麼對於這人來說,他的命運就會因此而有了改變。要知江湖裏幫會之多,數也數不完,有的好,有的壞,那咱們就先從那些壞的著手,今日殺一點,明日再補上一點,就算沒法殺了個全,至少也已經讓這些惡霸有了顧忌,不敢再隨意的來找渾人們的麻煩。

  「這些年來,江湖上自從有了『臥龍殺神』名號的出現,今兒個在陝西某幫殺掉了誰,明兒個又在江西做掉了那個大惡霸,神出鬼沒,叫得那些地痞流氓大惡霸人人自危,誰也不知下一回是那個人又要遭受正法,唯有壞事少做,或許還能避過,否則誰也不敢保證,明日自己的腦袋還在不在。這樣一來,渾人受到欺壓的事兒少了,那些地痞流氓大惡霸的氣焰更因此而消了下去,如今各省縣間尚能有些平穩日子來過,足見以暴制暴之法的確是見效了。」

  鍾兆文道:「渾幫這些年來替天行道,所殺者均是罪大惡極之人,百姓們無不拍手叫好。但這麼一來,江湖上樹敵也就愈來愈多,許多幫會裏無論死了誰,一傢伙全給算到了渾幫頭上來。今日之事,何嘗不也是因此而來的了?」

  胡斐道:「鍾大哥可否另說清楚?」鍾兆文笑道:「我瞧還是徐幫主自己說來較為明白的好。」

  徐幫主喝了口酒,笑道:「渾幫與丐幫彼此間所結的樑子又哪裏少過了?所謂天下人為天下事,只要是恃強欺人,即使對方幫派勢大,咱們還是照樣對著幹,怕他何來?」胡斐道:「貴幫這回大集人馬,為的就是對付丐幫來了?」

  徐幫主道:「可不是麼。丐幫打從宋代洪七公治幫整頓以來,江湖上聲譽卓著,歷經數百年而不衰,各任幫主均能延續丐幫當初創幫時的宗旨,那就是『路見不平,拔刀相助』的江湖精神。但到了這一任的范幫主接掌之後,卻是幫規散亂,縱容幫下弟子四處為非作歹,只少數丐幫長老還能秉持江湖義氣,其他的則是早已全然忘了本。

  「今年年初,那丐幫六袋長老陳吉南與曾國賢二人,竟是帶著一夥幫下弟子化了裝,蒙了面,直接幹起了沒本錢的買賣來。那回在湖北野三關蜀道劫了一枝鏢,是由廣西天鷹鏢局給保的二百萬兩鏢銀,那總鏢頭陸樹斌身上中了三刀二掌,跌落十來丈高的山谷,竟而大難不死的一路逃回廣西,足足養了兩月的傷才好。事後,天鷹鏢局四處查訪,卻也查出了點眉目來,當下請出了廣西梧州八仙劍的掌門人藍秦北上,卻給丐幫搶在半路,以多攻少,連諷帶刺的打了回去。

  「天鷹鏢局不甘損失,這事自是不能罷手,又請了距湖北較近的湖南湘潭易家灣的九龍派掌門易吉前來,當日雙方在荊州鳳陽樓會面,丐幫竟是請出了范幫主來,開頭就先指摘天鷹鏢局的不是,沒憑沒據的怎可斷定劫鏢的就是丐幫?待得總鏢頭陸樹斌將衣服鈕扣解開,露出了胸前五指泛紫深印來,這手功夫,正是六袋長老陳吉南向所獨門的『大力紫金玄剛掌』,他師承福建龍岩斷虛大師,門內再無其他師兄師弟,江湖上亦不聞有人會使這門功夫,當場令得陳吉南百口莫辯。

  「但那范幫主竟還是一味袒護,只盡說些丐幫幫規向來嚴明,幫內弟子絕無可能做出如此之事等等的話語帶過,還說陸樹斌身上所中之掌並非大力紫金玄剛掌,否則豈能重傷不死,還能一路自湖北逃回了廣西?反正他話裏無非說東帶西,指北話南,總之打死不認這筆帳就是了。這麼一來,可惱火了九龍派掌門易吉,當下便要陳吉南當眾捲起兩隻褲腳來瞧個仔細。

  「原來那日劫鏢之時,總鏢頭陸樹斌身上雖是中刀也中掌,但他手裏那把『關山劈月刀』可也不弱,當下橫削直刴的殺傷了十來人,也把那名出掌傷他的敵人給砍了一刀在腿腳處,這時只要陳吉南捲起褲腳來認,是非黑白當可清楚。豈知那陳吉南眼見幫主有意袒護自己,竟是口若懸河的辯解起來,說甚麼在江湖上混日子的,有哪個不是身上帶著無數傷痕累累的痕跡,常見的有刀傷、劍傷、掌傷、棍傷、鞭傷、暗器傷等,難道這些都可當做是劫鏢的指證來了?

  「天鷹鏢局的人見他一意嘴硬強辯,就是不願將褲管捲起腿來瞧,便知他心存暗鬼,再與他辯下去終是無用,說不得,只好以武來見高下了。那九龍派掌門易吉眼見事已至此,心想丐幫這回既是請出了范幫主前來,原本便是存著說僵動手的念頭,自己乃是天鷹鏢局請來的幫手,圓事不成,總不能放著大夥亂七八糟的混戰成一團,那要他前來何用?當下起身離座,要向范幫主討教幾招。

  「那易吉兩鬢蒼蒼,頷下老大一部花白鬍子,但滿臉紅光,聲音洪亮,中氣充沛。就見他走到場中時,雙手抓住長袍衣襟,向外一抖,喀喇喇一陣響,袍子上七個軟扣一齊拉脫,左手反到身後一扯,長袍登時除了下來,露出袍內的勁裝結束。這一手乾淨利落,威風十足。天鷹鏢局的人見狀,登時齊聲喝了個大采。易吉這時右手伸到腰間,輕輕一抖,手中已多了一條晶光閃亮的九節鞭。

  「范幫主見他這等氣勢,倒也不敢小覷了半分,居中兩腿一彎一曲,十指向外戟張開來,未等易吉鞭頭抖來,便即發招攻了上去。兩人這麼一交上手,翻翻滾滾鬥了三百餘招,全然不分上下。別瞧范幫主似乎逞強空手而鬥,要知他武功雖未能算是一等一的高手,但他有一項家傳絕技,卻是人所莫及,那就是二十三路『龍爪擒拿手』,沾上身時直如鑽筋入骨,敲釘轉腳。不論敵人武功如何高強,只要身體的任何部位給他手指一搭上,立時就給拿住,萬萬脫身不得。

  「易吉早聞他手上『龍爪擒拿手』的厲害,九節鞭來來去去就只是七八招,密密護住了全身,萬不容范幫主近得身來,這才與之鬥了三百餘招而彼此仍是不分上下。原來易吉這時的用心,正是孫子兵法中所謂『先為不可勝,以待敵之可勝』。范幫主也早看出他的心意,但不論自己如何變招進攻,他這七八招守謢全身,竟是嚴密異常,無隙可乘。

  「兩人又鬥了一頓飯功夫,范幫主眼見無法欺近身去,當下迴身取了凳上大刀,腰身一轉,刷刷刷的搶攻上前,正是九九八十一路五虎刀使來。易吉見他手上多了兵刃,刀法凌厲,情勢已是迥然不同於先前,手裏長鞭跟著一變,忽進忽退,時左時右,兩人又鬥了個旗鼓相當。再鬥片刻,情勢仍無變化,但那易吉畢竟年歲已大,縱躍之際,已稍不及初時輕捷。范幫主瞧出轉機已至,待他長鞭掠到面前,突出左手,逕去抓他鞭頭。

  「易吉見狀一驚,軟鞭下沉,那知范幫主左手抓空,右手大刀當即側轉刃身往下壓來,若非他九節鞭閃避得快,鞭頭已給壓踩在地。范幫主見他軟鞭迴盪開去,乘機一招『惡虎攔路』迎面劈出,猱身往左旋去。易吉見他直朝自己右隙攻來,忙使一招『青藤纏葫蘆』,嘴裏大喝一聲,鞭頭已將范幫主刀柄捲住。

  「范幫主只覺手臂一酸,手中大刀給一股強力往外急拉,知道這時力重在敵方之手,若與他蠻奪爭搶,自己必輸,危急中倏出險招,右手猛地一甩,順勢將刀柄脫手飛出,帶得軟鞭向上揚起。這一下變生不測,易吉怎料想得到?大驚之下,忙使勁揮鞭回轉,倐見范幫主撲到身前,左手探出,便來挖他眼珠。易吉這時鞭頭在外,所謂的『鞭長莫及』,在此又另有了解釋。當下右手急忙放脫軟鞭,舉手擋架。那知范幫主這一下乃是虛招,左掌在空中微一停頓,已利牽制他的擋擊右手,跟著右拳卻由他的左掌底下衝出,直朝他下頦打去。

  「那時候,我與幫內幾個當家,那日正巧就在雙方鄰座的不遠處喝茶,眼見易吉這一拳勢必無法躲過,心想丐幫這些年來常與渾幫為難,大小打鬥已不下十數次,雙方這個仇早已結得深了,又何差這一回來了?當下便用桌上筷子朝他太陽穴射去,要他不閃都不行,跟著躍跳上去,右掌使一招『臥龍難悔』橫削過去,當場逼得他連退三步,救了易吉不給當眾敗在范幫主的手上之危。只是在下這麼一出手,這事可也就當身給攬了過來,日後不管都不行了。」

  胡斐聽他這番話娓娓道來,心想當日范幫主必是在他手裏吃了不少悶虧,這口恚氣焉能就此善罷干休?今日之事,想來就是丐幫為了討回當日幫主的那番面子,是以大動干戈的調動各省丐幫人馬而來。只是徐幫主最後提到他所使的這一招『臥龍難悔』,聽來倒是頗為熟悉,當下笑問道:「徐幫主這招『臥龍難悔』,想來是大有來頭的了?」

  徐幫主聞言,笑了笑,捧起酒碗敬了大家,說道:「在下功夫實是不足一哂,何敢在諸位面前班門弄斧來了?」

  鍾兆文臉朝胡斐笑道:「胡兄弟,方纔你有此一問,想來可是聯想到了這一招的來處?」胡斐笑道:「鍾大哥既知此招由來,小弟正好又可一聞武學的絕妙境界了。」那鍾兆英怪聲怪氣的插嘴笑道:「這事說來倒也好笑,丐幫向以成名的『降龍十八掌』早已失傳了數百年,別說丐幫之內無人學得半招半式,就連那范幫主本身亦是無從習來,否則九龍派的掌門易吉還能與他鬥個數百來招麼?其實降龍十八掌倒也不是真的就此失傳,只不過是換了主兒來使罷了。」

  胡斐聽得一驚,道:「莫不是徐幫主的這招『臥龍難悔』,竟是出自於降龍十八掌裏的『亢龍有悔』來了?」

  鍾兆文捋鬚微然一笑,道:「胡兄弟果真思緒敏捷,一聽徐幫主說出『臥龍難悔』的掌名來,便即想到了武林中自古傳聞的降龍十八掌裏『亢龍有悔』這一招來了。」胡斐聽得心癢難耐,說道:「箇中來由,還請見告。」

  鍾兆文臉朝徐幫主一望,見他似笑非笑的一臉不置可否樣貌現來,知他心底兒裏已經默然同意,當下便乘勢撥球給他自己來說,這時不禁哈哈笑道:「這等事既是徐幫主的私人際遇福份,自當由他來說才能清楚明瞭的了。」

  渾幫上下只知幫主有著一身高強武功,但關於門派來處等卻是始終未曾聽他自己說起,這時好容易聽得幫外人氏當面問起,大夥兒都想聽聽幫主這門功夫的來龍去脈,日後逢人問起,也好得能有個說法來吹噓一番才是,當下廳內人眾無不高豎起了兩耳來,以免錯失了半點精彩之處,那可就要遺憾終身的了。

  就見徐幫主兩眼望向遠處,焦距不定,似乎想起了好久好久前的甚麼往事來,過了好半晌,這才緩緩說道:「過遠的事,咱們這裏就先省了下來,就從我十幾年前遇見那位奇人說起好了。各位或許會想,降龍十八掌既是先前丐幫各任幫主必備的成名掌法,那麼莫非授我這套『臥龍九天掌』的奇人必是丐幫的前輩了?其實不是。傳授給我這套掌法的奇人,非但不是丐幫幫內之人,甚且還是看不起咱們渾人的有錢闊佬。」渾幫人眾無不哦的一聲,均感訝異。

  徐幫主道:「咱們渾人生來就是個渾人,家境不好,貧窮一代跟著一代,人家有錢人說甚麼富不過三代,我瞧那倒還好,咱們窮人卻是何止窮上十數代而已?那一年,我也快要二十六歲了,還是跟著父母在乾寧縣城裏賣菜過活,媳婦不敢娶,逢人就低頭,說窩囊,那可真是窩囊到了極點。有一回,咱們乾寧縣城裏的一大富豪府第宴客,那主廚上市場來挑菜色,見我長得粗壯,便要我挑著菜跟了他去。這一去,我這渾人的一生,也就跟著起了莫大的變化來了。

  「然而此間細節恕我不能原本道出,這是當初那位奇人曾要我立下重誓不說,可不能因此而自毀信誓,還請各位見諒。但有關這位奇人如何將降龍十八掌轉化為『臥龍九天掌』,這位奇人倒是有個說法:『武學之道在於悟字,招式既是人創,豈有不能化繁為簡的道理?正所謂去蕪存菁,武學才能再上一層。』

  「那降龍十八掌流傳已久,雖說本身威力極大,缺點卻是發招過程忒地囉嗦。就說那『亢龍有悔』這招好了,兩腿先得左蹲右曲不說,左掌還得先劃過圈,右掌再隨後破圈發招使出。咱們不妨想想,武林中眾家高手比武乃決於一瞬之間,除非兩人功力相差懸殊,才能好整以暇的蹲步發掌攻去,否則一旦遇上了武學更高或是功力相若的對手,試問有誰還會等你擺好了架勢再來發招攻之?你的掌厲害,人家的掌法可也不是花拳繡腿啊,你發一招打人,對方可是連發幾掌打了過來,任你身壯如牛,挨得了幾掌,但總的來說,這門掌法就是未臻最高武學之境所致。

  「有鑑於此,那位奇人便將降龍十八掌化繁為簡,取其精髓,棄之招形,真正做到了『意與心會,心與神守,神與虛合,萬法歸宗』的最高境界。何謂萬法歸宗?拳訣有言:『眼與心合,心與氣合,氣與身合,身與手合,手與腳合,腳與胯合。』精氣神為內三合,手眼身為外三合,全身內外,渾然一體。到了這一境界,發掌即是招,出手就是式,不用氣蘊丹田,不必比圈劃符,攻即是守,守即是攻,若是攻守有別,那便不是上乘的武功了。」

  說著,就見他起身離座,拉開架式,比著拳路,這一招如何可使敵招用空,這一招如何方使見功,手中比劃,嘴裏說道:「臨敵之際,須得以大克小,以斜克正,以無形克有形,每一招發出,均須暗蓄氣勁,要旨在於冷、急、快、脆四字上頭。所謂『冷打伸陽,急衝屈陰,快閃隅角,脆斷沖撞』便是此理。拳手以吞法為先,用剛勁進擊,如蛇吸食;掌手以吐法為先,用柔勁陷入,似牛吐草。」說到這裏,但見他左耳一動,隨即面向廳門,右掌唿的一聲朝前發出,就聞『蓬澎』、『喀喇』響來,那兩道才剛裝上去的廳門,竟已碎裂開來,令人奇怪的是,這時那兩道廳門竟是朝內飛了進來。

  廳內人眾無不瞧得大奇,都想:「莫非這『臥龍九天掌』還能反向作用擊出不成?這也未免太過玄奇了點罷?」

  大夥兒正納悶間,隨即聞得大廳門外一聲冷冰冰的吟誦唱曰:「千碑石文記生死,無間地獄鬼難逃,萬眾罪惡不放過,因果報應正逢時。」樓下渾幫人眾無不聞聲驚愕萬分,紛紛起身朝著廳門外看去,大夥心中又想:「這幾人是何時到來的?」就見外頭影影綽綽的站著六七人,當先一人面色青白,也不知是生來如此,還是給外頭酷寒天氣凍的發白。

  原來方纔廳上這兩道門是給外頭當先這人給擊飛進來的,徐幫主卻是耳力精湛,早聞對方發掌擊向廳門聲響,當下同時發掌擊出;『蓬澎』之聲是對方的掌力擊中門板,後頭的『喀喇』之聲,卻是徐幫主的掌力隔著門板與之對了一掌所發之聲,只是那人距離門板已近,徐幫主則是隔著數丈來外發掌,功力高下,自是由此輕易可判。

  這時但見大廳門處人影數幌,當先閃進之人,便是那個面色青白的中年漢子,就見他眉飛頰圓,面貌威嚴,腰間懸著一把官府裏常見的連套大刀,橫目一掃廳內人眾,隨即將視線停在二樓座上。他身後六人分站兩旁,個個腰板打的筆挺,雖是面對大羣渾幫人眾,臉上神色竟無半分畏懼,可見其歷經大小陣仗,身上更是各負絕藝,方能有此過人膽識。

  

 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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