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山飛狐  

  鐵衣寒身為京城第一名捕,武林中厲害的高手見過極多,但若要能像眼前這名癩痢頭般如鬼似魅的飄忽去回,其間摑掌接齒,奪刀扔械,竟讓六名宮內高手連還手接招的餘地都沒有,就連自己也沒能來得及看清他的倐忽身影,更遑論是要仔細來瞧他用的是甚麼神奇招式了。但他畢竟久經江湖陣仗,雖驚不亂,青白臉上始終不露絲毫蛛絲馬跡,依舊是一臉的寒霜帶雪面容,兩眼一道冷光直朝癩痢頭張波久射去,嘴裏說道:「這位高手如何稱呼?」

  癩痢頭張波久露嘴笑道:「鐵捕頭問的這位高手是誰?」鐵衣寒酷哼一聲,說道:「閣下何必明知故問,既有這等高強本事,難道還怕別人知道你的名字稱號麼?」癩痢頭張波久賊忒嘻嘻的笑著,說道:「喲,原來鐵捕頭問的是我癩痢頭張波久來了。我是癩痢頭,你是鐵捕頭,咱二人是頭對頭,哥倆好,一對寶,哈哈!」渾幫眾人聽著也大聲笑來。

  鐵衣寒冰臉一肅,怒道:「我是官,你是賊,誰跟你哥倆好來了?」張波久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,喔的一聲,裝腔作勢的說道:「原來你是官啊?嘖嘖,真是看不出來。你不說,還以為你是京城裏過來的太監,一張臉白淨青蔥,要不是說話聲音粗厚了點,否則你那全身所散發出來的太監味,當真是再像不過的了。」

  鐵衣寒身形魁梧,項粗臂實,就只一張臉出奇白淨,連根鬚渣也被他刮刀剔的乾淨無比,旁人只以為他生有潔癖,注重面容,故不愛留著鬍鬚示人,這原也不足以為奇。但癩痢頭張波久這麼一說,眾人往他瞧去的眼神中,自是帶著一道頗為曖昧的詭譎味道出來,直瞧得他渾身不自在,當下硬是忍住了氣,呸道:「你這癩痢頭逕瞎說些甚麼來了。」

  張波久兩眼一瞪,說道:「誰說我是瞎說著來了?你三天兩頭就往東城湘華園戲班裏跑,別人還道你這人是愛聽戲曲才常去的,可我告訴你,咱癩痢頭清楚的很,你鐵捕頭卻是為了那湘華園裏的紅牌梁碧燕去的,你敢說不是嗎?」鐵衣寒神色頗為不屑,冷聲哼道:「笑話!咱們京城裏當差的,誰不是閒來就往戲班裏聽戲喝酒去著了?」

  張波久聽他自認無誤,裂嘴笑道:「聽戲喝酒那倒還罷了,但你鐵捕頭卻怎地經常在人家梁碧燕房裏過夜不歸,這事可有點蹊蹺了。」鐵衣寒聞言一臉驚愕,沒想到這長得醜陋的癩痢頭竟也知道京城裏的事,心想他與梁碧燕的這檔子事,早已名聞東城巷道,若要硬說沒這回事,反倒要落人口實,當下微微笑道:「在下風流之事,不提也罷。」

  那韓長老撚鬚笑道:「官場裏聽戲喝酒,夜裏帶著看上眼的紅牌小姐出場,實屬平常不過,有啥好大驚小怪的?」丐幫羣夥聽著大聲閧笑,七言八語的譏諷開來,『韓長老,人家這位癩痢頭兄弟可還沒嚐過娘們滋味,怪不得要吃著酸葡萄來了。』『他這副尊容樣貌,我瞧這輩子也別指望有那個娘們肯跟他上床的了。』『耶,我看就連路上的母狗都嫌他長得醜呢。』『大夥別這麼說,母狗雖是不肯,說不定會有那隻母鵝正好瞎了眼,糊里糊塗就給湊合上了。』

  就聽丐幫眾人一陣黃言穢語說來,愈說愈是起勁,愈說愈是露骨,似乎一談到了男女這檔子事,大夥便跟著興奮上來,個個彎腰笑得樂不可支,一副淫穢低俗的樣貌現來,彷彿要是不來說上個兩句,渾身骨頭便會開始發癢難受。

  癩痢頭張波久始終面露醜陋笑容,待他們嘲笑夠了,這才張嘴問道:「聽各位說來,那湘華園是沒去過的了?」韓長老笑道:「是沒去過。咱們這夥弟兄都來自江蘇,京城向來少去。那又怎地?」張波久哈哈笑道:「怪不得,當真是怪不得啊。」韓長老笑道:「怪不得甚麼了?人家鐵捕頭生性風流,又干你癩痢頭啥的屁事來了?」

  張波久滿臉笑的詭異,說道:「韓長老可知,那梁碧燕其實是男扮女裝的花旦?」韓長老正笑得極是開懷,聞言大愕,笑容當場僵住,滿臉尷尬不已,真不知要如何來接話下去是好。丐幫羣豪亦是吃了一驚,原以為鐵衣寒不過是生性風流罷了,聽得癩痢頭張波久這麼說來,自是明白了箇中道理,這鐵衣寒竟是有著斷袖之癖嗜好來了。

  鐵衣寒這時聽得臉容一垮,青白色的臉上一會兒紫漲上來,一會兒又是變得慘白幾無人色,那握著刀柄的右手氣得微微顫抖不停,當真是恚怒交迸,戟指喝道:「你........你究竟是誰........竟敢在此胡說八道?」他氣得連話都說不清了。

  張波久哈的一聲,笑道:「若要人不知,除非已莫為。你以為梁碧燕的身分沒人知道是麼?嘿嘿,那我不妨告訴了你罷,咱們渾幫早注意了你鐵捕頭已久,你在京城裏的所作所為,一舉一動,盡都給我們瞧得清清楚楚。那梁碧燕既是你的斷袖相好,自然也就要跟著來調查清楚才行,否則又怎會知道你們其實是顛鸞倒鳳的一對來了?」

  鐵衣寒聽得怒火攻心,右手拇指運勁,大刀出鞘了一小截,怒沖沖喝道:「你........你膽敢敗壞梁碧燕的名節,報上你的名號,老子饒你不得。」張波久笑容斂沒,兩眼泛出一道精光,神目炯炯,宛如換了個人似的,沉聲說道:「名號說給你聽倒也不妨,就怕你經受不起,嚇破了膽。」鐵衣寒刷的大刀出鞘,嘶聲吼道:「快說!讓老子一刀劈了你!」

  張波久見他神智俱亂,又恢復了他慣有的裂嘴笑容,說道:「鐵捕頭追拿『臥龍殺神』數年,奔波萬里,如何不知我的名號?」鐵衣寒聽得一陣錯愕上來,先是楞了楞,跟著便忍俊不禁的一連失聲跌笑開來:「你........你說你是『臥龍殺神』?哈哈,哈哈哈........」他覺得這真是件極為可笑的荒謬笑話,所以一陣狂笑上來。丐幫羣豪聽著也都忍不住跟著笑了。渾幫幫眾並沒有跟著笑,臉上只有驚訝神色顯現,依然笑著的只有兩個人,一個是徐幫主,另一個則是張波久。

  徐幫主很有耐性,靜靜等著鐵衣寒笑完,然後慢慢吞吞的說道:「一個人還能笑的時候,就應該把握機會用力笑出來,等到不能笑也無法笑的時候,就算想笑,嘴巴可能就此再也張不開來笑了。」鐵衣寒冷笑道:「嘴巴長在我自己的臉上,要我別笑,那也得憑真本事讓我閉上嘴才成。」徐幫主笑道:「這事易辦之極,就有勞『殺神』成全他了。」

  就見張波久往前邁出數步,右手伸入寬大罩衫一握,隨即就見一柄薄刃短刀發出淡淡青光現了出來;那刀的刀身極短,還不到正常大刀的一半,刀柄握處極為奇特,竟是在刀耳處焊上了一具向外凸出的圓形握柄。這刀柄的握法不同,刀身的方向也就跟著有所不同,那麼可想而知,這柄刀所使出來的刀法,自然也就迥然不同於其他正常的刀械招式了。

  別看這柄短刀看似沒甚麼威力,但給他拿在手裏,不知怎麼的,就是讓人瞧著一陣寒意打從腳底昇起,似乎天底下沒有甚麼腦袋是這柄刀無法砍下來的一般,重點不在刀的可怕與否,而是這樣的一柄刀,這時卻是在甚麼樣人的手裏。

  鐵衣寒給這道肅殺氣勢震撼上來,只覺背脊處涼滲滲的一陣寒麻傳至腦際,忍不住渾身打了一個冷顫,但隨即迅速鎮定了下來,冷冷說道:「你不是『臥龍殺神』,我花了那麼長的時間調查追蹤,你不可能是的。你究竟是誰?」

  張波久這時渾身散發出一股懾人的威凜氣勢,臉上雖還是帶著笑,但笑的自信,笑的很有獨特的味道,完全與先前的癩痢頭扯不上半點關係。這時就見他嘴角淺淺笑來,緩緩說道:「剛才你沒聽見我們幫主稱我為『殺神』來了麼?他是『臥龍醉獅』,我是『殺神降魔』,因此你可以說我們是『臥龍殺神』,當然也可以稱呼我們為『醉獅降魔』。只是這些江湖名號稱謂甚麼的,對我們自己來說,並無多大用處,但卻可以混亂旁人的耳目。這樣,鐵捕頭可明白了?」

  鐵衣寒終於懂了,『臥龍殺神』其實指的是兩個人,難怪可以同日同時殺了兩個相隔千里的惡棍高手;至於近年聲名大噪的甚麼關東『醉獅降魔』,說穿了,只不過是他二人換湯不換藥的江湖把戲,毫不足為奇。

  但愈是如此簡單的答案,卻愈是容易困惑了像鐵衣寒這般經驗的老江湖行家。追逐數年下來,當真是蠟燭兩頭燒,不是聽說『臥龍殺神』在貴州湄潭殺了甚麼縣太爺,便是同時在安徽太湖刴下了那個大惡霸的腦袋。待得鐵衣寒率著大批捕頭,遠自京城兵分兩路趕了過去,卻又傳來『醉獅降魔』出現在河北清苑,還把縣府大人給綁了去。

  這清苑縣距離京城已是不遠,猶如是在太歲頭上動土挖井一般,消息要是傳到了京裏,他這『京城第一名捕』可還有臉再待下去麼?當下便又立即沒日沒夜的兼程趕回河北,途中總共累死了二十七匹駿馬,八名捕頭更是因此而摔傷跛足,可謂連個屁影也沒見到『臥龍殺神』與『醉獅降魔』,鐵衣寒便已給折騰得幾不成人樣來了。

  這些年來,朝廷越來越重視這些案子,就連皇上都親自下旨緝拿,逼得鐵衣寒常年在外奔波,時日拖得愈久,他那塊掛在家裏廳堂上的『京城第一名捕』招牌匾額,便要開始搖搖欲墜。這時就算還沒有掉落下來,但那匾額後頭,也早已結滿了層層的蜘蛛網,即使這塊匾額已有裱褙相護,然上頭老早也已落滿了厚厚一層的灰塵,就連蚊子蒼蠅不小心停了上去,還會被這道灰塵石泥給沾粘住了不能動彈,就此成了牆上壁虎的美味餐點,當真是得來全不費半點功夫。

  但鐵衣寒畢竟也不是甚麼省油的燈,江湖人脈極廣,多方佈署打聽下,終究給他探得渾幫這回要大舉前來狼峰口聚集對付丐幫的消息。當時丐幫范幫主正給御前侍衛總管賽大人給關在天牢裏頭,其目的便是要來說動范幫主協助朝廷,共同前往玉筆峰襲拿打遍天下無敵手的苗人鳳。鐵衣寒向來便與賽總管走得極近,兩人關係良好,眼見范幫主已給賽總管吹捧的好不威風,終於願意出手相助,當下便將渾幫聚集狼峰口之事給說了。

  丐幫自來便與渾幫多所衝突,尤其范幫主那回更是當著無數幫眾面前,被徐幫主狠狠栽了個跟頭,這場子至今還沒能討得回來。這回丐幫無意中得到了闖王寶藏就在烏蘭山玉筆峰附近的消息,范幫主老早便下令三位九袋長老調集大批丐幫人馬先到狼峰口待命,這事兒只能做,不能說,因此當賽總管說要前往玉筆峰襲拿苗人鳳時,那范幫主還故意刁難了好一陣,最後才終於答應協助一臂之力。說穿了,這叫狼與狽的結盟,各有各的盤算,同時也都不懷好意就是的了。

  豈知丐幫人馬一動,立即給渾幫的哨探發覺,一路緊追在後,同時快馬急報當地堂主。那山東正屬渾幫戊堂所管,堂主姓馮名格賢,是徐幫主在盤家山養雞維生時的患難兄弟,接獲消息後,便立即飛鴿報訊給徐幫主,一方面加緊調集堂下所屬人馬,延著山道追著丐幫而來。要知渾幫這幾年聲勢大起,風頭大,名聲好,許多丐幫幫眾偷偷轉了過來,有的是明著轉幫投靠,有的則是暗地提供消息。這回丐幫人馬行出不遠,便有尋寶的正確消息傳了進來。

  徐幫主為人精幹,稍一分析,便知丐幫尋寶之事頗不簡單,若是讓丐幫如願尋得闖王寶藏,依照范幫主的平日為人來看,有了如此財力做為後盾,日後必是大興波濤,首先要來對付的正是渾幫,那麼江湖自此也就不得安寧了。這麼一盤算下來,徐幫主當即火速通令各堂堂主,務必趕在丐幫之前到達狼峰口,自己更是率眾連日趕了過來。

  然而丐幫畢竟也不是一羣烏合之眾,雖說范幫主不在,但仍一路小心行事,老早便發覺渾幫一路跟隨在後,雙方其間還交手了數回,但終究只為順利擺脫追蹤,並不願與之正面相鬥,於是兩幫便就這麼一路打打走走的到了狼峰口。

  鐵衣寒將渾幫行動盡數告知了范幫主,為的便是要能獲得丐幫的協助,好能一舉便將渾幫這股勢力給連根拔除。那范幫主正巴不得有朝廷兵力做為後盾,只要能將渾幫這一大勁敵給剷除乾淨,就算背上與官府勾結的臭名,那也是無可耐何的事了。當下雙方一拍即合,共同為著相同敵人而一起併肩作戰。只是鐵衣寒卻也沒來料到,范幫主也只是利用他來牽制住渾幫的一步棋,其真正目的,還是著眼於闖王的那批數量可觀的寶藏,但這事自也不會來讓鐵衣寒知情就是。

  烏蘭山玉筆峰一役,賽總管身受重傷,范幫主卻給苗人鳳一掌擊斃,朝廷這回襲拿苗人鳳的計劃可說徹底失敗,還折損了好幾名御前侍衛高手。鐵衣寒日前只獲得賽總管受傷消息傳來,卻不知范幫主其實已遭苗人鳳將他一掌送佛朝天去了,這才照著原訂計劃前來圍剿渾幫,兼之他身上還有乾隆皇帝所親手御賜的『通令』金牌,各地衙門捕快都得聽命於他,自是不敢有違,調動起官府人馬來,甚是迅捷不過。

  但鐵衣寒自己心裏也清楚,單講武功,渾幫內高手如雲,若無賽總管與范幫主這等硬手前來相助緝拿,恐難成效,卻不料賽總管偏偏受了重傷,只好寄望於范幫主還能趕來指揮丐幫羣眾。豈知耐心等到今兒傍晚時分,竟是不見范幫主到來,心裏不免還嘀嘀咕咕了好一陣,直至韓長老過來與他一說,丐幫另一批兩百人馬今晚必可趕到,這才稍覺心安。

  鐵衣寒這時聽著張波久自己說出『臥龍殺神』的秘密,盡將他常年難解的一道謎團給解了開來,當下心中頓時豁然開朗,但隨即一想:「這人何以如此乾脆的就將秘密當眾說出,難道不怕就此給曝了光,露了餡?」他是走慣江湖的老手,這麼想來,當即猛地一省:『渾幫若無十成把握,又怎會將這秘密說了出來?是了,天下只有一種情況是不怕消息走露出去的,那就是死人。一個人只要死了,嘴巴再張不開來說,自不怕消息走光。』心中省悟,只嚇得他手心發汗。

  張波久見他眼眸閃爍不定,頗有畏懼之色,知道他想到了此節關鍵之處,倒也佩服這人心思極快,不覺間嘴角淺然笑來,說道:「鐵捕頭真不愧是江湖行家,別人還在懵懂之際,你卻已能勘察洞悉清楚,倒也不枉了『京城第一名捕』的稱號來了。」鐵衣寒聞言,心神一震,明白高手相鬥,最是忌諱怯懦示弱,正所謂『僕雖怯懦,欲苟活,亦頗識去就之分矣。』當下腰板一挺,傲然哼道:「生死有命,火裏來,水裏去,要是怕了,還不如乘早回家抱娃娃去罷。」

  一言甫畢,隨即聞得廳外四周雜沓聲響傳出,丐幫內一陣騷動上來,有人歡聲呼道:「啊,是鍾長老他們這夥北路的弟兄過來了。」又有人說道:「不知范幫主是不是也跟著來了?」話聲未歇,外頭南首又有人呼道:「謝長老領著東路弟兄也到了。」一時間,偌大臥龍棧四周滿滿都是人聲,喧囂吵雜,衣鞋磨挲聲此起彼落,當真熱鬧非凡無比。

 

 

 

 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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